年12月,我离开江苏某城市,来到遥远、陌生的陕西高原当兵。
那时,全国上下“深挖洞,广积粮”,准备打仗的气氛很浓。为防止突然袭击,部队进入紧急战备状态。
我们这些刚穿上军装的学生一下卡车,还没弄清哪儿是东西南北,就被直接分到战斗班排。
白天进行打坦克训练,夜间拉紧急集合。排长常给我们训话,让我们把脑子里那根战备弦绷得紧紧的,睡觉也得睁只眼。
那时我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“枕戈待旦”。
团首长还要求我们,一旦开仗,每人怀抱炸药包趴在地上,等着敌人坦克开过来,开到谁身边,谁就拉导火索,与坦克同归于尽,一条命换一辆坦克。
于是,我做好了牺牲的准备,并郑重其事地给在“五·七干校”劳动的父母写了告别信,好像真的要打仗。
为了“从难、从严、从实战出发”摔打部队,年7月,我所在的步兵团开始了紧急战备以来的第一次徒步野营拉练。
当时的训练口号是:“开得动、打得准、联得上。”“练走、练打、练吃、练住、练藏。”
行军路线:从驻地陕西陇县出发,途经甘肃的张家川、庄浪县,宁夏的泾源、隆德县、六盘山、瓦亭,到达青石咀。再从青石咀往回返,经甘肃的平凉、安口、华亭到达驻地(年8月,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在这些地区牵制国民党军队,配合中央红军北上)。
当时,我身上的负荷是:一条棉被,一个小包袱(内放换洗衣服,可作枕头用),一双备用解放鞋,一只水壶,5斤干粮,8斤米,4颗手榴弹,一把小铁锹,一具40火箭筒,一支弹药箱(内装3发火箭弹),一件方块雨披(这种雨披中间有帽子,雨天可作雨衣;宿营时,两件扣在一起,就是一顶双人帐篷),一只挎包(挎包内装着碗筷、洗漱用具、《毛泽东选集》合订本等),大约68市斤重。
那年,我刚满17岁,身高厘米,体重市斤。
拉练,对我这个城市兵来说,是人生道路上的艰难跋涉。
出发前,连里召开誓师会,战士们个个摩拳擦掌,跃跃欲试,真有点儿奔赴疆场的气氛。营区内贴着标语:“发扬一不怕苦,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,踏着红军的足迹前进!”“谁英雄谁好汉,拉练路上比比看!”“明知征途有艰险,越是艰险越向前!”“走一路红一线,住下来红一片!”
有些老兵拉练过,自然要在新兵面前摆谱。他们像讲故事一样,给我们说拉练,我们这些新兵傻呆呆地听着感到又新鲜,又害怕,担心走不下来。我们请老兵们指导打背包,教我们行军时怎样オ能不掉队、脚上不打泡,打了泡怎样用马尾穿。有的新兵怕拉练,要求留在营房看菜地、喂猪,还有的找了个病去住团卫生队。
第一天行军,我的心情是十分紧张的,怕掉队,一步不拉地跟在班长身后,即使是鞋里进了石子儿,把脚硌得生疼,也不敢把它倒出来,怕停下了追不上队伍。
当时,虽然我身体瘦小,又背着很重的行装,但由于紧张,浑身反倒挺有劲,真正体验到了鲁迅先生在《秋夜纪游》中写道的:“紧张令人觉到自己生命的力。”
西北高原真是黄土的世界,屋是黄的,山是黄的,风是黄的,给人一种凝重、悲壮、苍凉的感觉。
中午时分,烈日当头。赤裸裸的山塬上,很难看到遮荫的绿色。我们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下,口干舌燥,嗓子冒烟,脸冒火,汗如雨下。汗水进了眼睛里,泪水也就流了出来。军装上面已渗出白色的汗碱,犹如各种形状的地图。
夏季拉练太需要水了,需要大量的水。我几乎是狂饮身上背的一壶水,结果很快就光了。班长和老兵们主动把他们的水给我喝。大家都没有水了,就到处找水喝。沟里的水,上面还漂着羊屎蛋,我们根本不在乎,用手捧起水就喝。有人边喝边开玩笑说,羊屎蛋当茶叶,这水才有营养。
第一天是常行军,我们走了70多里地,晚上在一个山沟里露营。我们班的帐篷就支在一棵枯树下。帐篷周围还挖了排水沟。晚上大家用热水烫了脚,班长用马尾给打泡的战士挑泡。有的战士的脚上打了六七个泡,我倒一个泡也没打,就是感觉累。我们照着班长的样子,把脚垫得高高的睡觉。走了一天,裤头卷成了三角裤衩,把大腿根儿都勒出了红印。
以后的行军,便带有战斗背景了。有时走着,前面传来口令:“通过敌人炮火封锁区”,接着就是一阵猛跑,肩上的行装压得我气都喘不过来。有时,突然响起了“防空警报”,我们赶紧卧倒在路旁,不管是坟头、水坑还是粪堆。
每天行军到黄昏时,一看见前来迎接我们的设营的同志,大伙儿就特别高兴。因为他们的出现,说明要宿营了。
当地的老百姓虽然生活很贫困,仍把好点的房屋腾出来让我们住。一进老百姓的院子,战士们放下背包就满院子找家什,帮老百姓做好事。当时团里规定了“三不走”,即:院子没扫不走,水缸水不满不走,借东西没归还不走。连队出发时,还有专人检查各班执行群众纪律情况。当年红军就是这样。
行军中最辛苦的是炊事班的同志。他们有的背着行军锅,有的挑着鼓风机和柴、菜、粮、油、盐,有的挑着连部人员的背包,一到目的地,就得支起锅灶烧水做饭。
平时在营区站岗,都怕站第二班岗和第五班岗。站第二班岗时,你刚进入梦乡就被第一班岗的人叫醒,那个难受劲儿就别提了。若是轮到站第五班岗,待你下岗后刚躺下,一会儿便响起了起床号,让人心里直起急。拉练路上站夜岗就更难受了。
人走了一天,过度疲乏,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酸疼。所以,躺倒就能睡着。待你熟睡之中被摇醒去站岗时,真需要点毅力。有天晚上轮到我站第二班岗。在那生疏的地方,我端着半自动步枪,上下眼皮总是往并块粘,我费劲地睁着眼睛,守卫着驻地,天黑得可怕。山野间静极了,偶尔传来几声怪叫,听不出是人声,还是兽声,令人毛骨悚然。望着天上的星星,脑子有时也走神。想家,想入党,想明天还要走多远,想当兵太苦了,年底说什么也得复员回家,在城市里找个好工作舒适地生活。
拉练路上,身上生许多虱子。裤头里的虱子最多,而且繁殖力还很强,一窝一窝的。裆部痒痒得受不了,我就使劲用手挠,把阴囊都挠破了。一天行军途中小休息时,我看见旁边的一个累“迷糊”的战士的脖子上,有两只虱子就像特务一样鬼鬼祟祟地爬着,他却没点感觉。最后,那两只虱子死在我的指甲中。
拉练时要是拉肚子可就惨了。一天中午,我们走到张家川回民自治县的一个村子,连里突然要求各班自己野炊做饭。大伙赶紧挖锅灶、拾柴禾、找水。为了尊重回民的风俗习惯,遵守群众纪律,我们没有用村里的水井,而是到村外找水。水坑里的水很脏,我们把随身携带的漂白粉撒进水中,看着浑浊的水慢慢变清后,再用这水做饭和饮用。饭还没做好,连队又出发,我们边走边端着碗,吃着夹生的米饭。结果:队伍没走多远,班长开始闹肚子,他走着走着就得跑到路边沟里蹿稀。几泡稀过后,他那黑里透红的脸便成了蜡黄色,大粒的汗,从额上滚下,一副痛苦状。大家怕他掉队,轮换着帮他背背包,这时班长有些不大好意思。
行军时,全团有一收容队,配一台救护车和几匹马,负责收容行军途中的伤病员和掉队者。被收容的人有的坐在汽车里,有的骑着马。骑在马上的掉队者,低着头,有些羞涩,因为别人是背着沉重的背包步行。当时要是掉队被收容了是很不光彩的。
进泾源县城之前,部队整理军容风纪、武器装备,调整情绪。一进县城,便可看到一幅幅标语:“热烈欢迎亲人解放军!”“向亲人解放军学习,向亲人解放军致敬!”
人们在街道两旁摆上了茶水,敲锣打鼓欢迎我们,就像欢迎当年红军的到来。我们威武雄壮地走着,浑身的热血在沸腾,像是去打仗,又像是刚从战场凯旋,忘记了疲劳。连长让我给全连起了个头,大家便扯着嗓子喊着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》歌。喊完歌,我们就呼口号:“军民团结如一人,试看天下谁能敌!”呼完口号,我们再喊毛主席语录歌。
那是个标语、口号、语录歌盛行的年代。
行军的下一个目的地是隆德县。年8月17日,红ニ十五军攻占该城,歼灭国民党守军第十一旅二团一营大部。
那天晚上出发前,突然有了情况,团首长命令部队向隆德县奔袭。
奔袭几乎成了小跑步,听吧:大喘气声、武器与身体的摩擦声、挎包内饭碗与刷牙缸的碰撞声、炮弹箱内的零碎玩意儿的铛啷声、急促的脚步声,形成了颇有气势的奔袭交响曲。
翻上了一道塬,又进了一条沟,越走,越发感到身上的行装越重,像是背着一块生铁,双腿打软、发飘。当时,身上哪怕是多一张纸都感觉重,甚至把钢笔水挤掉都感到身上轻了一点儿。我把能扔的东西都扔了,唯独《毛泽东选集》合订本不敢扔。实在太累了,就用双手托住背包下端往上掂一下,趁机喘口大气。这样就好受一点。我咬着牙,暗示自己决不掉队。班长喊着:“跟上!快跟上!谁掉队谁就是孬种!”他一会儿帮这个背弹药箱,一会儿帮那个背背包。不让一个人落伍。
到了后半夜,实在太睏了,我边走边打旽,摇揺摆摆像个醉汉。那时,我们走着站着都能睡一小觉。因在山里行军,到处黑黝黝的,伸手不见五指,有的战士走着睡觉时,连人带背包掉到路边沟里了,时不时地可听到人进沟时的“扑通”声。快到隆德县城时,我们这才松了口气。
徒步野营拉练确实检验人,因为你要自己实实在在地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。别人不能替你走一步。你偷不了奸,耍不了滑,弄不了虚,作不了假,不行就是不行。不管你在营房里多么能说会道,多么会溜须拍马能来事儿,是好汉还是熊包,是骡子是马,拉出来遛遛。确实也有因受不了拉练的苦而哭鼻子的。
经过宁夏隆德县,开始翻越六盘山。
六盘山在宁夏回族自治区南部和甘肃省东部,南部又称陇山,南北走向,长约公里,为陕北和陇东两高原的界山,最高峰海拔米,山路曲折盘旋,六重始达山顶,故名。年10月,中共中央率领中国工农红军陕甘支队分三路北上,以“不到长城非好汉”的英雄气概,翻越六盘山。
我们没有沿盘山公路走,而是从没有路的地方翻山。当时每个人将四肢都用上了,那才是实实在在地爬山。山是高的,身上的行装是沉重的,每上一步都感到十分吃力,累得我两眼直冒金星。大家你帮我,我帮你。当时,我们感觉到战友之间推一下,拉一把的力量是多么的大!累极了,大家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:“苦,不苦?想想,长征,二万五!累,不累?想想,革命,老前辈!”
我们就是这样,沿着当年红军的足迹,体味着长征的意境。记得我还给大家唱革命样板戏《沙家浜》中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的唱腔:“困难吓不倒英雄汉,红军的传统代代传,毛主席的教导记心上,坚持斗争,胜利在明天。”我边唱边比划了一个英雄人物向前挥手的动作,结果动作做得太大了,脚下一滑,连人带行装滚了下去。我只能咬咬牙,再抓着野草或石头爬上来。当时的口号:就是累死也要往前倒!
我觉得人的体力虽然有限,但精神力量是巨大的,人的心中只要有了一种信念,就会产生顽强的毅力和勇气。
终于爬上了六盘山的顶峰,红军长征途中的最后一座大山,被我们征服了。大家欢呼着、跳跃着。举目望去,云海苍苍,群山迤逦。四排长带头朗诵起毛主席的诗词:“天高云淡,望断南飞雁,不到长城非好汉……”战士们南腔北调地跟着朗诵起来,山谷中回荡着新一代红军的声音。
在山上的一堵残墙断壁旁,一位农民老汉给我们讲述了当年红军过六盘山的情景。他操着浓重的当地口音说:“党(当)年,红军上三(山)后,就是在这搭休息了一哈(下)。毛主席就是在这搭墙上谢(写)哈(下)的一受(首)思(诗)。毛主席在这搭字(指)挥红四团下三(山)大(打)了一个胜张(仗)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,毛主席的那首《清平乐·六盘山》,于年1月31日发表于《美洲华侨日报》,年1月发表于《诗刊》。
听了那位农民老汉的讲述,我们在每一片草地、每一块石头上,寻找着红军留下的痕迹,寻找着历史的昭示。红军长征的壮举告诉我们,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工农红军的英雄气概真是天下无双。我摘了几朵花夹在“毛选”合订本里。
下山到了瓦亭镇。
年8月18日,红ニ十五军进至瓦亭附近,与由固原赶来堵截之敌第三十五师一〇五旅一部(2个步兵营、1个骑兵营、2个炮兵连)遭遇。红二十五军立即占领几处山头,将敌击退,毙伤敌数十名,俘获战马17匹,并相继占领瓦亭、三关口、蒿店;19日,逼近甘肃平凉县城。
瓦亭村子外,是我们的露营地。我们在山坡下面挖了一个土坑,上面盖上雨衣,叫什么“掘开式野战宿舍”。全班六个人就像沙丁鱼似地挤在这个“宿舍”里。睡觉时,两侧的人只要一动弹,山土就哗哗往下掉。叫不上名字的小虫满被窝钻,有时还往鼻孔和耳朵眼儿里钻。听说虫子最怕烟味儿,我们睡觉前把香烟折成小段,塞进鼻孔和耳朵眼儿里,口里含着烟丝,防止它们的骚扰。
一天的训练结束后,班长保管的火箭弹的其中一发上的防滑帽丢了,连里让他写检查。他说他有些不舒服,让我帮他写。
晚上,土坑里,大家都睡了。我点着蜡烛,把白纸铺在弹药箱上,曲膝弓背,忍着蚊虫的叮咬,替班长写检查。突然,指导员打着手电钻了进来。
“你不睡觉,还写什么呢?”指导员问。
“我,我,我写检查,不,是班长的检查,我替他写。”我有些语无伦次,好像是我丢了防滑帽。
指导员说:“嗯,你帮他写检查,那你替不替他背处分?”
我哑口无言。
第二天上午,全连集合,指导员宣布了对班长的处分。
那年年底,班长退伍回甘肃农村了。那件事对我震动不小,它让我明白了作为一名军人,爱护武器装备的重要和军队纪律的严明。
在瓦亭,我们迎来入伍后的第一个“八一”建军节。那天,我们收到了团里的通信车从营房带来的报纸和家信。中午,全连在驻地会餐,吃的是荞麦面做的饼子,大家狼吞虎咽。班里有个战士一下吃了六个饼子,肚子胀得满地打滚。
在山野间进行战术训练时,一个战士肚子不好受,找了个隐蔽处“卸货”。他“卸”完“货”,顺手拔了一把身旁的草擦屁股,顿时,他的屁股又红又肿,疼得他嗷嗷叫。后来,连部卫生员戴着手套拿着那种草告诉我们,这叫蝎子草,人的皮肤只要一接触它,很快就会红肿。打那以后,我们都小心了。
离开瓦亭,我们到了青石咀。
年10月7日,红军陕甘支队第一纵队在青石咀与国民党军队遭遇,经过激战,全歼2个骑兵连,缴获战马余匹(毛主席亲自指挥的战斗)。
为纪念红军的胜利,我们团在瓦亭和青石咀之间、当年红军战斗过的战场遗址,搞一次近似于实战的加强步兵连进攻演习。3发信号弹升空后,全团所有的82、60迫击炮,75无座力炮开始吼叫,发发炮弹在“敌军”阵地上开花。炮火过后,我们在重机枪和连用机枪的火力掩护下,喊着冲杀声向山上的“敌军”扑去,我发射的3发火箭弹全部命中目标。
真是一种巧合。当年红ニ十五军向平凉县挺进的时候,是夜间冒雨行军。我们也是夜间向平凉前进,而且赶上了滂沱大雨。虽然,我们带了雨具,可无济于事,很快,军装就湿透了,行装也湿了。解放鞋里进了水,走起路来“咯吱咯吱”响。望着前方雾雨蒙蒙中时隐时现的灯火,似乎永远也走不近它。雨越下越大,行装越来越沉,人越来越疲乏,个个像落汤鸡。参加过西藏平叛战斗的老连长大声喊着:“同志们!想想红军爬雪山,过草地,咽草根,吃树皮的苦,我们这苦就不算啥了。大家要坚持,坚持就是胜利!”老连长的鼓动使大家振作起来,官兵们你讲一个笑话,我唱一曲家乡小调,不知不觉天亮了。人一乐观了,疲劳就没了。那一夜,我们走了近百里路。
这之后,我又分别于年12月和年12月参加了部队两次冬季拉练,再一次翻越六盘山,并沿着红二十五军北上长征路线,到达革命圣地延安。
回首26年的军旅生涯,我觉得人还是受点磨练好,因为它能使你直面人生,淬砺意志,增强心理承受能力和忍耐力。
人生,不就是一次漫长的拉练吗?
编发拂晓哨位
来源慕崧(山水草木)供稿